杨喜山小的时候就淘气,爬墙上树的,人们都叫他二山羊。二山羊二十岁那年,娶了后屯的姑娘田淑云。田淑云过门一年多,就得了肺结核。求医讨药的也没有治好,吐了几口血就走了。两年后,二山羊又娶了前村的一个豁唇姑娘。这个豁唇姑娘也是命短,跟二山羊过了三年,急性阑尾炎穿孔又死了。村里人都说二山羊命硬克媳妇,就没有人敢给他当媒人了。就这样,二山羊一个人抱着枕头睡了五年。
扯扯拉拉地过了三十岁,二山羊说媳妇就越来越困难了。父母整天唉声叹气,他自己也急得直搓脚。
春季的一天,不知道哪股风吹来了一个媒人。媒人给他介绍一个寡妇,带着两个孩子。二山羊先是不认可,说两个孩子是累赘。但架不住父母劝,扛不住父母骂,二山羊脑瓜筋一蹦,就答应了这门亲事。
二山羊和那个寡妇见了两面,看着挺顺眼,说话也很投心,就有了一点儿感情。再看看那两个男孩,活泼可爱,也招人喜欢。择了个日子,去辆大马车就把那个寡妇接过来了。
二山羊又成了家,父母都搬到了大儿子那里住。两间小草房,都倒给了他们四口人。
小日子过得很温暖。寡妇死了一个男人,拿二山羊就当成了手心里的宝。二山羊死了两个媳妇,拿寡妇也当成了冬天的火炕,透心的热乎。没事的时候,二山羊就摩挲那两个男孩的脑袋。那两个男孩也很懂事,都管二山羊响响亮亮地叫爹。几声爹一叫,二山羊的心里像是倒进了蜂蜜一样。
两个月后,麻烦事来了。一天中午,二山羊干活回来,发现家里又多了两个大男孩。看这四个孩子的长相和亲密样,像是一个妈生的。二山羊瞪着眼睛问,这是怎么回事?寡妇吞吞吐吐地说,我有四个孩子。怕你嫌孩子多,不肯要我,就隐瞒了这两个大孩子,让他们在姥姥家待了这些天。
我的天哪!二山羊的眼睛立刻冒出金星来。一个劳力四口人,对对付付能养活。这一下子又添了两张嘴,怕是喝稀粥也得断顿啊!
尽管寡妇说了八大筐的好话哄他,二山羊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。当天夜里,他就去找了媒人,气呼呼地说,必须把那两个男孩送回去!不然,我连这两个也不要了。媒人说,那样的话,你的家,就散啦!二山羊说,散就散,大不了我还抱着枕头睡觉!
二山羊回到家,见寡妇正抱着那四个孩子哭。四个孩子见到二山羊回来,齐刷刷地给他跪着,一声接一声地叫爹。孩子们哀求着说,爹,我们喝米汤喝凉水都可以,你收留下我们就行。那个寡妇什么也不说,只是呜呜地哭。那凄惨的哭声,像要把二山羊的肠子揪断。二山羊毕竟不是铁石心肠,让寡妇和孩子哭了一会,心就软了。他咬咬牙,扶起了寡妇和孩子,叹了口气说,既然命运把咱们栓在了一起。那咱们就是饿死,也死在一块吧!
两间房变成了六口人,又多了两张吃饭的嘴,吃饭成了大问题。寡妇很会过日子。她把苞米粒都用石头碾子压碎,全家人上顿下顿喝那个掺了一半野菜的玉米糊糊。这些能照见人影的稀粥,一点也不禁饿。饭后过一会儿,孩子们的肚子就咕咕叫了。但孩子们从来不说饿,青色的小脸上总是洒满了灿烂的阳光。他们天天围着二山羊,爹呀爹呀,还是叫得很甜。
转眼到了一九六0年秋天。寡妇凭着她的直觉,一个全民的大饥饿就要开始了。在田里扒苞米的时候,寡妇顾不得脸面,顾不得羞耻,扎紧裤脚,勒紧腰带,就往自己的身上揣苞米棒子。有的时候,她揣得像一个临产的孕妇,走路跟企鹅一样。队长抓住了她,狠狠地骂她一顿。她满不在乎,只是嘻嘻地笑。队长走了,她又把那些苞米棒子掖在了自己的肚皮下。寡妇白天小偷小摸,晚间就领着那两个大孩子去抠耗子洞。顶着星星,顶着月亮,她们一宿一宿地在耗子洞里抠粮食。不到一个月,抠来的五谷杂粮装满了两个柳条大囤子。一九六一年春天,多数人家喝稀粥都断流的时候,寡妇家偶尔还有干饭吃。二山羊很得意,多亏娶了这个寡妇,多亏寡妇带来的这两个大孩子。
大灾荒熬过来,四个男孩都长高了。
一九六三年春天,寡妇给二山羊生了个男孩。男孩长得黑黑的,取名就叫小黑子。
小黑子一来到这个世界,就变成了全家人的掌上明珠。二山羊中年得子,对亲生骨肉的喜爱自不用说,头上顶着怕吓着,含在嘴里怕化了,不知道怎么稀罕小黑子才好。寡妇带来的那四个孩子,都是看继父的脸色行事,把小黑子当成了家中的小王子,不敢惹他哭一声。寡妇也更爱这个再婚的结合物,用她的奶水,把小黑子喂得很胖。
在全家人的呵护和娇惯下,小黑子一天天长大了。这个小黑子继承了二山羊的遗传基因,像个小山羊一样,爬墙上树的淘气。同时。他还产生了特殊的基因变异,爱骂人爱打架,似乎骂人打架是他最开心的游戏。小黑子心狠手黑,打起架来敢下死手。谁要是招惹了他,他不管是细棍子粗棒子,摸起来就打。也不管脑袋屁股,噼噼啪啪就是一顿乱捶。有时,打得对方头破血流。受伤孩子的父母找上门来,让二山羊管管小黑子。二山羊却蛮不讲理,说小孩子打架,跟老母猪蹭痒痒一样,那就是玩儿!磕着碰着流点血,孩子以后长得结实。
寡妇偷偷地对二山羊说,你这样,是不是把小黑子惯坏了?
二山羊说,横小子出好的。古代的那些开国皇帝,哪个不是打出来的?我的儿子能把小同伴镇住,那叫本事!
小黑子成了村里的孩子王,骂骂打打,那种威风的感觉真好!
家里的四个哥哥,什么事情都让着小黑子。好吃的,可他吃;好穿的,给他穿。哪个哥哥招惹了小黑子,小黑子毫不留情,伸手就是一顿拳头。受了委屈的哥哥去找继父告状,二山羊反把告状的骂一顿。说你还是招了他惹了他,不然,那三个咋没挨揍呢?
小黑子念到了初中二年级,因为打架把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打伤了,被学校开除了学籍。回到生产队干活,小黑子也不好好干,铲高粱砍小苗,割黄豆留个大大的猫耳朵茬,像是他和地里的庄稼都是仇家。队长批评他,他就骂队长。队长惹不起他,给他找个轻俏活,让他给地里干活的人挑水。他挑水,也使坏,有时候把尿尿在水罐子里。看着别人喝他的尿水,他嘿嘿地站那乐。
二山羊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想管教一下小黑子,但是已经晚了。二山羊骂小黑子,小黑子嘟嘟囔囔。嘴里也不干净。二山羊打小黑子,小黑子力气大,一把就把他推倒在地上。二山羊夜里偷偷地哭,他的一棵独苗,今天咋就长成了这样?
小黑子到了十八岁,已经是村里的一霸了。他经常带着几个哥们儿,给人家去平事儿,有时候打得头破血流。二山羊怕小黑子这样闹下去,早晚得戴上铁镯子。正好那年征兵,管招兵的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。二山羊说了一大堆的好话,让那个亲戚把小黑子送到了部队的大熔炉。
小黑子到部队第一年,有个新鲜感,表现得还不错。训练和劳动都很积极,排长还表扬过他。到了第二年,他爱打架的本性又复发了。因为穿错了一双鞋,他把一个河南兵的鼻梁给打塌了。排长批评他,他还不服,跟排长骂骂咧咧的。排长一赌气,告到了营里团里。团长决定严肃处理这个问题,就把小黑子的领章帽徽摘下来了。
小黑子回到家里,二山羊觉得他还是个惹祸的根苗,就出钱在城里给他租个肉床子,让他卖猪肉。二山羊想,卖肉整天杀杀砍砍,慢慢地,他身上的那股凶气就砍泄劲了。没有想到,小黑子卖肉不到一年,因为砍肉带了骨头,跟一个顾客大吵了起来。两人越吵越凶,小黑子拿着砍刀比比划划,又吵又骂。那个顾客指着他的鼻子说,你拿刀瞎比划啥,还敢砍死我呀?那个顾客这么一将,小黑子的暴戾劲儿就冲上来了,他抡起大砍刀,对着那个顾客的脖子咔咔就是几刀。那个顾客应声倒地,血流了一大摊。小黑子一看顾客死了,扔下砍刀就跑。他跑到了哪里,几年没有消息。
再说寡妇带来的那四个男孩。那四个男孩都没念几年书,就下地种田了。因为他们是挂油瓶带来的,心里有着抹不去的自卑感,只有汗水和力气,能让他们挺起身来。在生产队抢着干苦活干累活,哥四个都是任劳任怨的好劳力。改革开放以后,许多农民从地垄沟里蹦出来,到城里找饭吃。寡妇这四个儿子,是最早蹦出来的那一批。两个儿子跟舅舅学了瓦匠,两个儿子跟姨夫学了木匠。两三年以后,这四个小伙子都是呱呱叫的小匠人了。在建筑施工队里,都挣头等的工钱。舅舅和姨夫张罗着,给四个小伙子都成了家,在城里买了楼房。
寡妇和二山羊有时到城里住一住,在四个儿子家路轮流呆几天。但是他们在城里住不习惯,又回到农村那个两间草房。
他们最惦记的,是杀了人跑得无影无踪的小黑子。可恨的小黑子呀,这些年你在哪里?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啊?
寡妇有时候做梦,说小黑子领着一个媳妇回来了。她激动地扑上前去。醒来摸着胸口,是满眼的泪水。
二山羊也做梦,不过多数时候做的是噩梦。总是说小黑子在外地又杀了人,拎着刀子,血淋淋地跑了回来。
他们去找人算过卦。算卦的人说,小黑子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混得不错,开了一个大饭店,赚了不少钱。
二山羊想,这极有可能。小黑子敢冲敢打,到哪也不受欺负。这年头,很多胳膊粗力气大的人干起来了。
老夫妻互相宽慰着,幻想着,他们的小黑子在一个什么地方发了大财。
这样过了十年。小黑子在外地又杀了人,被押回本地并案处理。
两条人命,小黑子供认不讳。案件审理得很快,三个月后,小黑子被判处死刑。
临刑的前两天,二山羊去见过小黑子,想说几句断肠的话。没有想到,小黑子一句人情味的话语也没有,往隔着的玻璃上狠狠地咬了一口,气汹汹地骂道,你这个老东西,可把我害苦了!
小黑子临刑那天,寡妇由四个儿子搀扶着,站在一个十字街口。她等着儿子的刑车过来,最后再看他一眼。可是,第一辆持枪的武警车刚刚开过来,寡妇就昏过去了。她什么也没有看到。
小黑子的遗骨埋在了呼兰河北岸的狼尾巴沟里。村民们议论说,那四个哥哥真够意思,花了很多钱为小黑子送行。小黑子上刑场的时候,穿着西服扎着领带,锃亮的大皮鞋,像是一个新人奔向了那个世界。
小黑子死后七天,二山羊和寡妇就卖掉了贾家店的那两间草房,搬到城里的大儿子家去住了。听说这么些年,二山羊一次也没有回过贾家店老家。他怕见到熟人,再提起他那棵伤心的独苗。
作者简介:王延忠,1946年出生,黑龙江省望奎县人,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。退休前为绥化市北林区戏剧创评室专业编剧。1978年开始创作,发表和上演戏剧作品《冤家亲》《黄爱玉上坟》等40余部三次获政府文艺大奖,获国家级一等奖二次,二等奖二次,其代表作《马红眼上当》由东北的八十多家剧团搬上舞台。